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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解饞(看作話)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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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餘光卻打到東側站著的裴和淵。他身形不動,也不知是才來還是站了已有一會兒。

二人隔著段距離對視片刻,見他轉身要走,關瑤才想起追過去。只才到了近前,便被跟著的吳啟攔住勸道:“姑娘留步吧,殿下心情不大好,還是別去擾他了。”

關瑤默了默,點頭應了。

一夜沒睡好,關瑤有些懨懨的。次日她尋了個紙鳶去放,卻在玩到一半時,聽到那北綏皇子摔斷手的消息。

飛得好好的紙鳶突然被扥了下,偏離風道一頭紮了下來。

還猜他是因為生父鬧的那場而氣,照這麽看,他莫不是醋到心情不好?

關瑤立馬抱著紙鳶去尋裴和淵質問了一通。而盡管那人並不肯認,還氣急敗壞到出言嚇唬她,她仍是得出了最合適的結論:這廝,果然是醋了!

連她的腳都不放過的男人,怎麽可能對她的撩撥無動於衷?怕不真是見她第一面聽她說第一句話時便愛上她了吧?

裝吧別扭吧,看她如何把他那蚌殼嘴給撬開,讓他主動起來不是人!

於是當日晚些時辰,裴和淵便聽到關瑤去探那北綏皇子的消息。

彼時他剛與通安軍中的人商議過事,席羽仍留在宮中,當即手支下頜,看好戲般地觀察了下裴和淵的神情,笑道:“這可如何是好?那姑娘不會是心生愧疚,打算應了那小皇子吧?”

“是麽?那又與孤何幹。”裴和淵板著聲音。

“嘖嘖,”席羽起坐撣了撣衣擺:“你這人真擰巴,口是心非早晚有後悔的時候。”

裴和淵沒再說話,眸色卻往下沈了沈。

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罷了,因他一時興趣而許了留在宮中,更是鬼迷心竅般分出諸多神緒在她身上。如果任由這樣下去,就怕將來會有更多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。

他的理智,冷靜,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不應有的躁動,都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是無序不安。

他是否……該掐滅某些苗頭,該想法子了結這事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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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和淵的種種幽思,關瑤並不知情。

她去天梁宮探視了忽那仁一趟,與這位北綏皇子把話說得條理得當,再度明明白白拒絕了他要帶自己回北綏的好意後,估摸著天色差不離,便去了東宮。

冬日天黑得早,關瑤到東宮時,日頭已快落下,屋脊軒檻都鍍著層快要淡沒了的金線。

敲門入了殿中,博山爐中騰出的蜃霧帶著寧神的冷香,案後的郎君腰背挺如玉松,即便不著白裳,也是清雅無匹暈然動人,連握筆的模樣都勾得人口幹。

這樣的太子殿下,很難不讓人眼睛發饞。

誰的男人這麽俊朗呢?是她關瑤的!

喜眉笑眼地走到那連頭也不擡的男人身旁,關瑤伸手戳了戳他的腰:“殿下?”

“孤今日沒空。”裴和淵側身避開。

“說得好像殿下以前有空似的。”關瑤輕巧地噎了回去,又伏在案上,拄著下巴盯住他看。

二人袖擺相交,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。可這樣的近,比起裴和淵曾在夢中所見,卻著實算不得什麽。

畢竟夢中……二人是那樣沒有任何阻隔的距離。

唇舌追逐的游戲不敢再想,只記得她鼻息咻咻,眼角眉梢都是春意。而再度憶起這些令人意識都在發麻的夢境,裴和淵試圖眼觀鼻鼻觀心,可那種像要溶掉人骨髓的感覺像在體內兜著圈子,不停蠶食他的註意力。

更莫提身旁,還有雙直勾勾盯著他的眼。

“叩叩——”

敲門聲拯救了裴和淵險要錯亂的鼻息,宮人在外稟報:“殿下,太後娘娘著人送了些藥膳來,道是讓殿下補補身子,莫要太過操勞。”

“我去拿!”關瑤主動起身,開了殿門去取那食盒。

一揭蓋,敲人食欲的香味便讓關瑤肚子咕嚕嚕叫喚。她從中端出碟造型精巧的糕餅子問:“殿下可要吃?”

裴和淵眼神頓了頓,緩緩吐出三個字:“孤不餓。”

“那我先嘗嘗,反正殿下不愛用這起子膩物,我幫殿下分擔一些吧!”關瑤雀躍不已,顯然已食指大動。

裴和淵看著那食盒,又盯著關瑤手上端的那碟點心看了幾息,蹙了蹙眉似要說什麽,最終卻還是移開了眼。

是默許的意思。

糕點餘熱仍盛,關瑤抽出帕子疊了幾道,才裹在手中去撚了一塊出來。

那糕餅子是樹葉狀的,想是用了哪樣花汁浸過,餅皮嫣紅嫣紅的,餅面還拓著脈絡清晰的葉印子。

關瑤托在手心略略觀賞了下,便放在唇邊吹了吹,然而就在她張了嘴正要去咬那糕餅之際,手腕卻驀地被捉住了。裴和淵用得蠻力,直將她手中拿的糕餅掉墜到地上碎成兩半。

“怎麽了?”關瑤不明所以地望向裴和淵,茫然地問:“殿下是也餓了麽?”

裴和淵沒有看關瑤,而是迅速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餅碎,再與碟子一道放回食盒內:“時辰不早,你該回居處了。”

到底是同床共枕過的夫妻,關瑤敏銳地聽出他聲音是繃著的,心中霎時生出些異樣來。

關瑤並不肯走,一貫耍賴道:“還早呢,殿下這便趕我做什麽?等我吃兩塊糕點墊墊肚子也不急呀?”

“此乃太後禦賜給孤的,豈容你胡來?”話說得義正辭嚴,人卻依舊不怎麽敢看她。

“殿下好歹是一國太子,如何這般小氣?”這話關瑤雖是笑著說的,但口吻卻已冷了下來:“還是說這些吃食,根本就有問題?”

空氣仿似突然凍住一般,裴和淵放在食盒上的手指收緊了下,竟直接陷入緘默。

裴和淵從不是個會撒謊的人,眼下的大虞太子,更不是個屑於撒謊的。

仿佛有哪個場景再度重演,關瑤倘侊著觀察他,須臾得出結論:人沒換,還是那個正常的裴和淵,可他的行為……

猜想跳上心頭,關瑤很快意識到常太後送來的東西,他必然不會直接入嘴,就算取食,恐怕也有侍從會仔細驗過無毒方可。

“怎麽?被我猜中了?裏頭是落毒了麽?”關瑤眼角微勾:“所以,殿下方才是想除掉我?”

語氣轉向輕松,可這話卻顯然是在詰問。

裴和淵攏起眉頭,這種詰問顯然讓他極不自在。他僵硬地開口道:“為孤試毒,是你……”

“是我之榮幸,對麽?”關瑤接話極快,在這之後還歡快地笑了一下,於低頭拭凈手指間低聲問:“我這些時日追在殿下身後,殿下對我可曾動心?”

裴和淵眼皮甕動了下,卻良久不曾答話。

關瑤一板一眼地擦凈手,才擡起頭對他自嘲地笑了聲:“我知道了,還真的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。我原以為自己付出真心,怎麽都能打動殿下半分。原以為殿下數次救我,多少對我是有情意的,原來都是妄想……”

不長不短的幾句話,一句句敲在裴和淵的耳膜上,令他眉目發沈,心中躁意更增,又像是什麽依依難辨的情緒在胸間徘徊游索,理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而便在這當口,關瑤已自桌案後繞去了桌案前,如同那夜宮宴一般對他行了個福禮:“既這些時日蓋在徒惹殿下嫌憎,小女也不想再令殿下生厭了。還請殿下與宮人吩咐一句,明日便送小女出宮吧。”

好似這才醒過腔來,裴和淵終於擡頭去看關瑤。

與宮宴那夜不同的是,關瑤行完禮後沒有低頭等他答話,而是站直了身與他平靜對視,平靜到讓人瞧不出這些話語下的心灰意懶。

身前的桌案僅有一臂之寬,卻像是令二人自此涇渭分明的障礙物般橫亙在中間,而那雙素來波紋不興的眼眸,此刻也明顯有了晃動。

不可否認的是,方才他確實有……要拿她試毒的念頭。

破例又破例,心軟又心軟,此女對他來說過於危險。更何況最新探回的消息中,她確實與東羅貴族有些關系。

可當聰慧到立馬猜出他的意圖,此刻又聽到她說要離宮之時,他卻紮紮實實感受到了心中的悶痛與惘然。

再看她,規規矩矩地站在他跟前,不再同他笑鬧不再對他無所不用其及地撩拔,且目中已開始有了疏離的神色。

“孤……”

沈吟了好片刻才起頭的聲音被關瑤打斷,關瑤語氣微揚道:“小女並無行囊需要收拾,殿下若覺得小女多待一刻都礙眼,便是即刻將小女逐出宮也可。”

裴和淵心裏被攪得發了亂,半晌斂下眸道:“先回你的住處罷。”

“好。”關瑤答得極快,又彎著眉眼笑了笑:“那小女明日便不再來與殿下告別了,殿下保重。”

這道別的語氣稀松平常,決絕到裴和淵一點都不懷疑自己方才若是應了她,她當真能轉身便離了這大虞皇宮,不帶半點留戀。

而便在關瑤向殿門行去時,裴和淵確是於案後向前踏出一步。挽留的姿勢已起了個頭,奈何他遲滯的動作比不上敏捷的關瑤。這頭才欲擡手,那頭關瑤已拉開殿門。

背影利落,不曾回頭。

當日的晚膳,裴和淵味同嚼蠟,而關瑤卻胃口大開。心裏的空讓她活像個餓死鬼,抱著離開前吃窮東宮的低幼想法,足添了兩回飯才作罷。

於是最終,把自己吃了個胃腸發脹,不得不選擇出去散步消食。

天穹明星耿耿,殿闕各處掛著的籠燭光色朦朧冷寂,這樣蕭條無聲的夜和暮冬的氣息無比匹配,與關瑤的心情也極為相忖。

在東宮發生的事,關瑤那是實打實的氣塞喉頭。畢竟來到這麽個說不上多真實卻也不算虛幻的世界中,不管做什麽她都有種過客的虛浮感,而唯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,便只有裴和淵了。

北綏皇子的事後,她本來信心滿滿,一度覺得自己俘獲了他的心,得意於再度令那別扭怪伏在了自己裙擺之下,卻不料在這麽個節骨眼上,他居然給了她當頭一棒。

關瑤知曉,二人的記憶是不對等的。於她來說是拜過天地的夫婿想要拿她試毒,可在他眼中,自己應當就是個死皮賴臉硬要纏著他的陌生女子。

或許他對她曾有丁點心動,可他到底是一國儲君。而儲君,便是來日的帝王。

世人皆道最毒不過婦人心,卻不知高坐帝王之位的男人有多陰毒狠辣。

思及這個層面,關瑤便想起現實已逝的阿姐來,一時各色心緒湧上胸口,吸了吸鼻子便想就近找個地方坐著緩緩。

張目四顧後,關瑤選了個可以觀景的湖亭,只她才往那處去,隔了還有小段距離時,便被不知打哪兒出來的侍衛給橫刀攔住,不許她再靠近。

聽說亭中已有貴人在,關瑤便也沒多想,轉了身正想離開時,卻又聞得有人揚聲問了句:“誰在外頭?”

聽出那聲音是誰的,關瑤心下一凜。而便在侍衛向內回了話後,她便被請進了那亭。

一步步踏上幽階,入了那三面開敞的亭中,見得裏頭坐著的,果然便是這大虞的皇帝,孟寂綸。

穿著身松松垮垮的行衣,戴了頂伶人才會戴的花腳襆頭,打扮雖滑稽,人倒坐得腰直板正,動也不動地盯著手時的魚桿。

原來這位皇帝大晚上不睡,卻是在這處垂釣。

關瑤摒著息走過去,欲要開口請安又怕驚擾了那靜謐的餌線,再見孟寂綸也不曾看她一眼,便幹脆站在他身旁,安安靜靜地等著。

約莫兩柱香後,那鉺線被向下扯了扯,當是有魚上鉤了。

垂釣之人擡手起桿,將線從水中提出,那餌上果然掛了一尾魚。

孟寂綸哈哈大笑地看著那魚撲騰了片刻,最終卻連桿帶魚一道擲回湖中,再拍了拍手,回頭看關瑤。

“你怎麽還在宮裏?沒跟那個瞇眼皇子回北綏?”開口便是這話,竟是記住了關瑤。而未等關瑤答話,孟寂綸又喃喃自語道:“哦,他好像摔斷手了。胡蠻就是胡蠻,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就敢到處討女人,也不怕下回摔折了腰。”

關瑤正思索著怎麽接腔時,話多的大虞皇帝又問她:“聽說你是西釗人?”

“……”關瑤默了下:“傳聞小女……應當是東羅人?”

“哦,東羅人啊?”孟寂綸瞧著不甚感興趣的樣子:“怎麽就你一個人?淵兒沒陪著?”

“小女又不是太子殿下什麽人,他怎會陪著……”關瑤聲音發悶。

孟寂綸了然地瞥她一眼:“鬧別扭了?是他不夠體貼,還是不解風情,又或是他給你臉看了?”

見關瑤抿了抿唇不說話,孟寂綸隨手指了個位子給她:“坐罷,說說看怎麽回事?”

關瑤坐是坐了,可還真沒頭緒該怎麽與這位瞧著又狀態正常的皇帝說。且她心中還暗自狐疑著,這位日夜顛倒明明諸事不理的九五至尊,又是怎麽曉得她和裴和淵之間的事?

“怎麽?不想同朕說?”孟寂綸懶洋洋地向後一靠,立馬有太監過來當人肉背墊。

大抵是嫌襆頭咯,他又擡手扯下襆頭。

襆頭一摘,束也未束的發就那樣披了滿背,使得這位帝王在夜色中很有些陰柔感。

若觀輪廓,這父子二人骨相眉眼確有相似之處,但這位皇帝笑敖閑散,骨子裏透著風流勁兒,而裴和淵則雅疏寡漠,氣質偏較清冷些。

可轉瞬,關瑤又憶起裴和淵的另一面來,又何嘗不是歡謔跌蕩,有他這位生父的影子呢?

想起還未回答這位皇帝陛下的話,關瑤斟酌道:“沒鬧別扭,只是殿下……不喜歡我罷了。”

一陣夜風掠過湖面,激得關瑤打了個冷顫。她偏首去瞧孟寂綸,卻見這位天子半闔著眼沒有反應,也不知是否睡過去了。

關瑤欲向伺候的太監詢問兩句,可那人卻老老實實當著肉墊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輕,根本沒有搭理她的意思。

實在沒了轍,關瑤只得陪著靜坐,眺望湖面兀自發呆。

便在她逐漸感覺有些寒涼的時候,孟寂綸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下,腦袋猛地往旁邊一側,倏地自夢中驚醒。

睜眼看到關瑤,孟寂綸直了身子縮起眉來:“你是什麽人?為何在此?”

這樣迅速的轉變已經不能拿微妙來形容了。是瞬間換作了另外一個人,卻對不久前才發生的事也沒有印象。

許是被孟寂綸方才的模樣所影響,與已然跪到地上有些發抖的小太監不同的是,關瑤並感覺不到害怕,甚至於她腦子一抽之下答了句:“回陛下的話,我是……您兒媳。”

孟寂綸明顯楞住:“朕有兒子?”

竟連這事也不記得……關瑤只好與他解釋了一番。幸好這位帝王雖不記事,卻並未像壽筵那晚似的動輒提劍要殺人,且對她所說的事接受得亦極快,瞧著並無半分質疑。

將裴和淵的名字在口中咂摸了幾句後,他向關瑤再次確認:“你是淵兒的妻?”

見關瑤點了頭,他忽又變得局促起來,兩只手放在膝上虛扣成拳,一下下地撓著衣擺的布料,試探著問關瑤:“那淵兒如今……過得可好?”

聽出這句話中的忐忑,關瑤沈吟了下:“他很好。”

短短的三個字,卻令孟寂綸舒出一口氣來,可隨即他又以更讓人揪心的,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:“他可有與朕一樣……渾噩?”

覆雜的情緒湧入關瑤頭腦之中,她到底還是不忍讓這位父親擔憂,便笑道:“陛下放心,他好得很。我們還生了孩子,一個極為聰慧可愛的孩子。”

這話說完,湖面又是一陣清風播來。耳邊聽到些夾絮著窸窣的聲音,想來是草木拂吹的動靜。

許是見關瑤縮了縮肩,孟寂綸吩咐太監:“去取披風來。”

太監領命而去。

許是因著聽了關瑤的話,孟寂綸的眸光平緩許多,還添了幾分長輩的和藹模樣:“原來朕還有孫輩了,是小郎君還是小姑娘?取的什麽名字?”

這個……關瑤就真不曉得了。

她硬著頭皮編道:“是一雙龍鳳胎,名字還未取,正想請陛下賜名。”

“要朕取名?”孟寂綸蹭地站起身,開始在靠湖的欄桿前走來走去,嘴裏念念有聲,不時狂躁地抓抓頭發,不時又搖頭否定,緊張之情昭然若揭。

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,這位天子才停下步子,慎重地吐出兩個名字來:“遇安,遇寧。”他拊掌笑道:“既淵兒沒有生成朕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,兩個孩子定然也會好好的。朕取安寧二字,願他們澄寧清凈,安穩順遂。”

得了寓意極好的名字,關瑤起來沖他福身:“謝陛下賜名。”

“喜歡就好,喜歡就好。”孟寂綸擺擺手,眼底蘊著歡喜問:“這事霜兒可知?對了,得問一問霜兒,她才識可比朕強多了,給孫兒取名這事,還得讓她再好好度忖一番!”

猝不及防間,關瑤重重噎住。

她這位“家翁”當真是不按常理出牌,記憶好像完全是碎的……

便在關瑤腦子裏飛快想該怎麽答這話時,卻見孟寂綸方才還掀得極高的唇角瞬間落下,痛苦之色攀上他的面容:“霜兒……霜兒不在了……朕的霜兒不在了是不是?”

高大的身影蹲伏於地,孟寂綸開始言顛語倒。

“霜兒不在了……朕不但沒有保護好她,養了那麽些年的孩子,原也不是她為朕生的孩子。若是朕清醒些,怎麽都能察覺不對的。那孩子沒有一處像朕,朕對他……沒有半分想要親近的感覺。便像旁人的孩子那般,連他哭鬧朕都覺得心煩意亂。”

“朕甚至因此有過猜疑,想他並非是朕的血脈,而是霜兒與旁的男子所生……”

“對!朕當時是這樣想的,朕希望那個孩子不像朕,甚至希望那個孩子是她與旁的男人生的!我傷害她,她背叛我,還能生出個健康正常的孩子來,多好!多公平!”

笑聲陡起,孟寂綸笑得形容癲狂,可驟然又瘋狂搖頭:“不對……她從未背叛過朕,是朕在疑心她,是朕在汙蔑她,甚至傷害她……”

儼然是病癥發作得深了,孟寂綸望向關瑤,語意森涼地問她:“你可知,霜兒當初為何要回大琮?”

“……不知。”關瑤眉目沈重,吐字艱難。

孟寂綸盯著她無聲地笑了許久,直到眼中泛起水澤,笑意也飄忽起來,才精神矍矍地答道:“因為朕不想有後代,因為朕……險些對孩子動手。朕不想再生一個像朕這樣的孩子出來,讓他經歷朕所經歷的一切!皇位又如何?一國之君又算個什麽東西?不過是被人挾制的泥塑罷了!”

這位天子語調散亂,說著絕望的話,眼睛裏頭卻躥過亮亮的光:“清醒時被當作傀儡擺弄,渾沌時更如行屍走肉。在愛的人面前失控出醜,原形畢露,甚至……喪心病狂到對摯愛出手。朕是什麽?朕……是怪物啊……”

關瑤頭目森然,已經看傻了眼。

於這當口,孟寂綸擡起頭滿臉陰氣地盯著她,且詭異地展了展嘴角:“朕的故事有趣麽?聽了朕的故事,你可是要付出代價的。”

便在關瑤心跳驀地一滯,孟寂綸沈下面容,竟自袖中抽出把匕首,起身便向她刺來!

指顧之際,只聞“叮——”的聲響,關瑤的腰被一雙掌給把住,進而整個人被寬大的廣袖攏住,臉部貼上一具散著熱的堅實胸膛。

尚在驚嚇中的關瑤睫毛亂抖,擡頭見得一段玉般的下頜,再到熟悉的唇與鼻。

竟是裴和淵。

恰好取披風的太監回來,見得全程後當即驚呼:“太子殿下怎能出手傷陛下?陛下是您的父皇!這可是襲君!”

“陛下沒事吧?陛下!”那太監迅速跑入亭中攙扶孟寂綸,卻被孟寂綸一腳踹開:“咋呼什麽?滾!”

少了那太監尖利的聲音,亭中靜了許多。被擊開的匕首插在一側的立柱之上,孟寂綸則毫不顧儀態,手腳並用自地上爬起。

父子二人成了對峙之勢。

“這麽在意她?生怕朕殺了她麽?”孟寂綸看了看被裴和淵護在懷中的關瑤後,眼底燃起幾簇興味望向裴和淵:“朕要是真殺了她,那可是在幫你。”

“兒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。夜涼露重,父皇早些回寢宮罷。”

說完這些,裴和淵便攬著關瑤欲離開。然身後孟寂綸突然開始狂笑:“你對朕很是憎惡罷?很是瞧不起朕罷?別急,你可是朕的孩子,朕都這幅模樣了,你以為你能好到哪裏去?”

“你也會像朕一樣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,像朕一樣傷害最愛的女人,像朕一樣哈哈哈哈……像朕一樣……”

腳步停頓,裴和淵回身。

孟寂綸靠著憑欄,笑色未減:“到時候,你真以為你可以控制住自己,可以和心愛的女人白頭到老?”

裴和淵沒有說話,只定定地盯住他,像要在自己生父身上盯出個窟窿來。

孟寂綸嘴裏不停說著荒唐無稽的話:“別做夢了。你會出現幻覺,會不時失憶,嚴重的時候,你甚至會忘記枕邊睡的是誰。那時候你滿腦子打殺流血,覺得所有的聲音都很吵,每一個人都礙眼,包括她!”

最後一個尾音落地,孟寂綸的手準確地指向關瑤。

他的笑容逐漸扭曲:“你會想為了她保持清醒,想支配自己的身軀和意識。你以為你可以對抗,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,就是不睡覺。可不睡覺,你的身體和意識都是飄忽著的,你會不由自主地像個離魂之人一樣四處游走……”

分不清是詛咒還是在回憶,亦僅僅是陳述,孟寂綸放下手後,目色開始有些渾濁:“總是不睡覺,你的腦子會更加渾,打個磕睡的功夫就不知道今昔何昔了。記不起為什麽會在這裏,記不起剛才吃了什麽說了什麽,又承諾了什麽。你的脾氣會狂躁得隨時隨地想發作,也會覺得自己單獨活在個光怪陸離的世界……多有趣哈哈哈哈……”

笑得胸腔不停震動間,孟寂綸猛然偏過身子,嘔出一口血來。

察覺到懷中人瑟縮了下,裴和淵擡起袖子擋住她的視線,再對狼狽吐血的父親漠然說了句:“父皇該聽太醫的話,服藥靜養。”

“你瞧不出來麽?朕無藥可醫。”孟寂綸胡亂擦了兩把嘴,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亭外走:“朕已成這幅鬼樣子,藥石無靈啊……”

漫天清暉之下,跌跌撞撞的天子搖頭吟語,化作個岑寂身影,踏月而離。

關瑤立在亭中呆呆地望著,盡管隔著段距離,仍能感受到那份悲戚與頹然。甚至自那時有時無的笑聲之中,聽出切切哽咽來。

“可有事?”沈金冷玉般的聲音,將關瑤的神思喚了回來。

郎君款款低眉,詢問她是否受了驚嚇。

關瑤向外退開裴和淵懷中,施禮道:“謝太子殿下搭救。”

懷中空落,裴和淵將蜷動的手指收進袖中。

得他主動靠近,這若是以前,恐怕她早便對自己上下其手,又怎舍得主動退開,還對他這般客氣?

裴和淵以拳抵唇,輕咳道:“夜間太冷了,往後天黑了就莫要出來,且這宮中,也並不是處處都安全。”

關瑤點頭:“往後不會了,畢竟小女明日便會出宮。”

這話哽得裴和淵心頭跟堵了石子似的,他問:“你不是失憶了麽?離了宮去何處?”

“與殿下沒有幹系吧?”關瑤不鹹不淡地回嘴:“我這個厚臉皮的終於肯離開了,殿下不是該高興得想去廟裏上香?”

裴和淵臉黑如墨。

勾撈的言語成了冷硬的字腔,萬態千嬌的晏然笑意,也變作疏離的面容。

一個整日跟在自己身後,主動貼著自己,各種大言不慚撩拔他的人,說出離開的字眼來時卻想都不用多想,更加不給他當場挽留的機會。

自她傍晚離了東宮後,他便開始失魂落魄,好像哪哪都不得勁。

於過去異常難捱的幾個時辰中,他時而想著自己堂堂一國儲君,若向個女子低頭認錯,那威嚴何在?往後在她跟前臉還板得起來麽?綱常還振得住麽?

可不多時,他會又會辯駁自己,正因為是一國儲君,更該知過而悛。

且不可否認的是,懊惱無及的情緒占據了他大半的心神,且難以排解。

而於悒郁悵惘之間,他試圖正視一些事實。例如此女舊日的激聒,他以前所認為的激聒,似乎已成了不可或缺的日常陪伴,而假使她當真出宮離他而去……

種種思緒之下,他親自選了幾樣頭釵環讓人送去,豈料得回的消息卻是她並不在住處。他當時心跳停滯了下,誤以為她又是去尋那北綏皇子,便親自到了天梁宮打算討人,怎知也是走了趟空。最終兜兜轉轉尋到這處,卻意外聽得她與父皇的對話……

想到這處,裴和淵心念微動,看向關瑤道:“你方才與父皇說是孤的妻,還道與孤生了一對龍鳳胎。”

“殿下聽錯了,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。”關瑤面不改色地否認道。

紅口白牙說的話卻轉臉不認,裴和淵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。

對倨傲的太子殿下來說,這般尋來已然算是矮下身段在低頭了。哪知人家半點不領情,根本不朝他遞的臺階子邁步。

裴和淵繃著下頜,再度提醒關瑤道:“你說過那玉蟬乃你家中長輩所贈,唯有你的夫婿才能取。孤既取了它,便是你的……男人。”

“我記憶全無,隨口胡諏的話怎可信?”這倒提醒關瑤,她適時道:“那玉蟬於殿下無用,但興許能助我尋到家人,還請殿下明日著人送還我。”

這便是裝傻充楞,怎麽也不肯松口的意思了。

裴和淵咬緊牙關眼也不錯地盯住關瑤,亭中陷入長久的死寂。

半晌後。

“你當真決定了,明日要出宮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好,孤明日會安排人送你。”

“多謝殿下。”

道過謝後關瑤又問:“殿下可還有旁的事?若沒有的話,小女要回住處安置了。”

這話不啻於火上澆油,激得裴和淵擡腳便走。

涼颼颼的風陣陣侵體,關瑤再受不住,也出了亭。

二人一前一後往同個方向而去,誰也沒搭理誰,最終各自回了住處。

洗漱過後,關瑤鉆入暖暖的被窩中,開始回想著慧濟大師說的話:若要回返,申時四刻在西向尋一僻靜之處,手握那玉蟬默唸他的法號便是。

今日事情發生的委實有些多了,不僅與裴和淵鬧了兩場,還又目睹了大虞皇帝的發作,關瑤身子沈腦子倦,沾了枕頭不多時便睡了過去。

子時的更聲落下時,關瑤的房門被人敲響。她正困得慌,聽伺候的宮人沒有動靜,便自己摸索著披了外裳在門後問人。而待聽到來人自報身份後,關瑤瞌睡猛消。

“太子殿下?你來做什麽?”

“孤來還你玉蟬。”隔著道門,裴和淵的聲音聽起來發著飄。

大半夜的就為了跑來送塊玉,關瑤心生疑竇,便攏著衣裳朝外說道:“煩殿下將那玉放門口就是了,我一會兒便出去拿。”

外頭沒了聲音,關瑤將耳厭在門上聽了好片刻,才躡手躡腳打算開門。哪知剛拉開拴梢,門便被人一把推開,冷風並著濃郁的酒氣被人通通帶了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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